知乎者也丨繆華:那人那村那些事

南宋者,北宋之余緒也。若強飾以辭,可謂“茍延殘喘之續(xù)”。
靖康之變。那段土崩瓦解的歷史慘不忍睹,徽欽二帝被押往金國,囚禁于五國城受盡屈辱;大量皇室女性成員淪為泄欲的工具,遭受非人凌辱;神圣的宗廟社稷也被摧毀搗爛,這一系列操作,差不多把宋王朝掀了個底朝天。金人原以為可以取而代之,卻不料百密一疏,宋徽宗的第九子康王趙構(gòu)因在外募兵而獨脫羅網(wǎng),輾轉(zhuǎn)至南京應(yīng)天府(今河南商丘),此地乃宋朝“龍興之地”,太祖趙匡胤曾在此任歸德節(jié)度使,國號“宋”亦源于此。宋哲宗趙煦的第一任皇后以宗室尊長之命,詔構(gòu)嗣統(tǒng)。由是,南宋之幃幕自高宗即位始徐徐展開。然此君非但未能挽狂瀾于既倒,反在金兵追躡下狼奔豕突,終賴長江天塹,茍延國祚一百五十二載。
當國者不思恢復(fù),惟求偏安。外則屈膝事仇,內(nèi)則殘害忠良如岳武穆輩。廟堂之上朱門酒肉;江湖之遠白骨縱橫。唐代詩人杜牧有詩《泊秦淮》:“煙籠寒水月籠沙,夜泊秦淮近酒家。商女不知亡國恨,隔江猶唱后庭花。”雖是拿之前的陳朝說事,但預(yù)言后世之南宋亦相當精準。南宋詩人林升的詩《題臨安邸》則異曲同工:“山外青山樓外樓,西湖歌舞幾時休?暖風熏得游人醉,直把杭州作汴州。”士大夫于此,惟三途可選:或慷慨赴義,或同流合污,或遁跡山林。吾今所述的那人,即屬第三類也。
前往霞浦縣沙江鎮(zhèn)梅洋村采風之前,就有人反復(fù)對我說起那人,說他有詩收錄《全宋詩》之中。唐詩和宋詞是中國文學的兩座高峰,宋詩雖不如宋詞的名氣大,但也是文學江湖的高手。那人姓韓名伯修,據(jù)《三山志》《福寧府志》《霞浦縣志》記載:霞浦梅洋韓氏三世先祖韓伯修,字子長,號晉卿,生卒年不詳。南宋紹定五年(公元1232年)徐元杰榜進士,南宋詩人,官至刺史。
既為詩人,關(guān)鍵在詩,我在線上線下查了好久,兩首。但不論多少,只要有一首入選《全宋詩》,就足以高人一等。要知道《全宋詩》涵蓋了南北兩宋三百余年的詩歌創(chuàng)作,是迄今中國斷代詩歌史中規(guī)模最大的總集。入選詩人數(shù)量九千人,是《全唐詩》詩人的近四倍;詩篇數(shù)量超過二十萬首,約為《全唐詩》的五倍,可見詩歌創(chuàng)作在宋朝同樣是相當火爆的作為。田園村舍、市井里巷、酒肆茶樓、勾欄瓦舍,哪一處都能引發(fā)詩人的興致,一天寫幾首詩不在話下。曾在寧德?lián)沃鞑镜拇笤娙岁懹?,一生就寫下萬卷詩篇。韓伯修的詩何止兩首,他堂堂一個進士,官至刺史,正是春風得意之際,寫詩表達心情,寫詩酬和好友,是再簡單不過的事。寫著寫著,他也記不住究竟寫了多少,加上時間流逝,保存不當,估計他的詩散佚率達百分之九十九點九。好在有兩首存世,讓后人知道南宋有一個名叫韓伯修的詩人。這兩首分別是《梅花陂》和《洪山》。且錄于下:
休問桃源路,尋梅暫往還。梅花有知己,何必定湖山。(梅花陂)
壁立東南第一峰,問知名道葛仙翁。丹砂灶逼云頭近,玉井泉流海眼通。六字籀文天篆刻,數(shù)間洞屋石帡幪。我來整屐層巔上,無數(shù)群山立下風。(洪山)
這兩首詩通俗易懂,明眼人一看,就知道寫的是家鄉(xiāng)的景觀和自己的生活。據(jù)說韓伯修退隱歸田后筑廬于雙髻山麓,繞屋種梅數(shù)百株,前引水成湖,其住地取名梅廬,自稱“梅湖居士”,后湖涸,湮塞成田。其后人更名為梅江、梅洋。《梅花陂》就是此地的寫照。而洪山則是沙江的一處地名,如今仍在沿用。葛仙翁乃指東晉的道教理論家、醫(yī)學家及煉丹家葛洪,當年他看中沙江這片依山傍水、物華天寶之地,在此煉丹修道,留下一座以他姓名的山。此次梅洋采風,眾人順道登臨葛洪山,滿山茶綠,一抹靡香。嘗一塊香噴噴的梅洋海蠣餅,喝一杯清清爽爽的葛洪清明茶,果然有飄飄欲仙的感覺。
韓伯修登第之時乃紹定五年,已是南宋后期,當朝的皇帝是理宗趙昀。我對理宗最直接的認知,是他因殿中御史、福安人鄭寀的詩《韓陽風景》而御賜“敷賜五湖,以安一縣”八字,成為福安縣名的來源。韓伯修官至刺史,宋朝的這個職務(wù)雖然不如唐朝時實權(quán)在握,然亦二千石之尊,乃風光的虛銜或榮譽的存在。其位雖尊而權(quán)輕,務(wù)虛文而難膺重寄,故史稱韓伯修“為官清廉”,不過泛泛之談,其詳不可考也。
宋理宗治理下的南宋社會,經(jīng)歷了從短暫振興到全面衰敗的過程。早期雖有“端平更化”的努力,但因其性格軟弱、缺乏長遠戰(zhàn)略,加之蒙古崛起的外部壓力,最終未能扭轉(zhuǎn)頹勢。其晚年昏聵腐敗,加速了南宋的滅亡進程,為元朝滅宋埋下伏筆。韓伯修之所以歸隱,蓋見國事不可為也,有心無力。看似超脫,實則內(nèi)里備受煎熬。不知他可曾寫過“夜闌臥聽風吹雨”之類的句子,但他筑廬種梅,或許正是為了排遣胸中塊壘。海天遼闊,終究容得下一個失意文人的全部愁緒,韓公能于末世獨善其身,栽梅詠志,其智豈不超乎常人?
名人對故鄉(xiāng)而言,是一個值得后人夸耀的存在。我們在鄉(xiāng)賢的引領(lǐng)下,登臨梅花陂故址。煙雨迷蒙,灰色調(diào)抹刷著眼前所有的景致。陂上雖梅花無蹤,卻柚子成林,四月正是柚子花開的時節(jié),一股淡淡的花香彌漫在天地之間,沁人心肺。韓伯修當年也一定在此眺望,他眼中所見與今人并無二致,只是心境早已滄海桑田。他少年讀書,也如士子一般做著“致君堯舜”的夢。后來中進士入仕途,在昏聵的朝廷里浮沉。轉(zhuǎn)了一圈又回到了原點。翻閱梅洋村編的《霞浦梅洋韓氏與梅洋村簡況》,對韓伯修的介紹不過寥寥數(shù)語,且無注明韓伯修死后葬于何處,墓亦無存,連他的生卒年份都難以考證。其實當?shù)氐泥l(xiāng)賢已經(jīng)是竭盡全力,無奈歷史如篩,漏盡了無數(shù)韓伯修般的人物。他們不夠顯赫,不足以名垂青史;又不夠卑微,不至于湮沒無聞。就在這不上不下之間,留下幾行模糊字跡,供后人偶然翻閱時,生出幾分遐想。
下梅花陂,進村。雨仍在下,不大,卻黏人。村分新舊,老村有許多土木老厝,無人居住。敗瓦頹垣、荒煙蔓草,問及鄉(xiāng)賢,得知老村以清代和民國年間的房屋居多。追根溯源,南宋第二位皇帝孝宗趙昚年間,梅洋韓氏的先祖從霞浦北壁韓莊遷徙而來,迄今已有八百多年的歷史。韓氏先人在此安身立命、耕讀傳家,黃墻掩不住書聲,炊煙散不盡墨香。除南宋進士的韓伯修外,清乾隆年間,韓朝鼎一門三太學,富甲一方;清咸豐五年,韓履云鄉(xiāng)試位列“貢元”;明清兩朝貢生癢生者眾……村莊東北處有建于清康熙年間的韓氏祖宅,古稱“瓦厝里”,是目前全村最古老的房子。而明嘉靖年間的十三世韓公生三子,即為福祿壽三房。至此,梅洋韓氏才有了史料的記載。
我們在村莊中穿行,至新村。當下各地火熱的鄉(xiāng)村振興在此村亦有動作,邀作家詩人前來采風,也是其中作為之一。我見一位老叟坐于家門口抽煙,火星忽明忽暗,那張溝壑縱橫的臉,寫滿了村莊的歲月。搭訕問:老人家高壽?他漠然看我,一言不發(fā)。惟有稚童嬉逐,笑聲盈野。竊思:若非韓則官等鄉(xiāng)賢的盡心竭力及劉偉雄等文人的奔走疾呼,此村恐如老叟,漸湮于世。
站在村口,咸風撲面。遠處有鷗鳥翔集,近處有野花綻放。七百年前的韓伯修,想必也是見過這般情景的,只是不知那時的漁歌與今日有何不同?那時的海風可否也這般咸澀?歷史從不回答這些瑣碎問題,只沉默地將一切吞沒。然伯修之詩余韻未絕,清朝的鄰村竹江訓(xùn)導(dǎo)張光孝對韓公的《梅花陂》大力點贊,并賦詩應(yīng)和:賦罷道初筑小坡,梅花清麗水漣漪。一陽未復(fù)隱非隱,數(shù)點天心知未知。萬古孤芳誰領(lǐng)會,雙峰聳立自超奇。騎驢踏雪人何往,惟有寒香似昔時。
此次同往梅洋采風的是一撥文人,其中就有詩人湯養(yǎng)宗。彼如伯修,仕而能詩,然作新體,而且得了魯迅文學獎。一路上,他對我們講述童年時期的梅洋印象,原來他母親正是梅洋人。梅洋不僅是他人生的搖籃,也是他詩歌的搖籃。他此番歸里,想必定會寫出傳世詩篇。
來源:閩東日報·新寧德客戶端
作者:繆華
編輯:陳娥
審核:劉寧芬 林珺
責任編輯:陳娥
(原標題:知乎者也丨繆華:那人那村那些事)